命运的齿轮与生命的江河

暮色漫过窗棂时,我总爱凝视案头那架老旧的座钟。铜制齿轮在幽暗中泛着冷光,彼此咬合着发出细密的声响,像极了命运运行时不可逆转的轨迹。它们从不会为某双凝视的眼睛放缓节奏,就像春潮不会因礁石的沉默而改变方向,这让我想起荒野中奔涌的江河,以及那些在浪涛中浮沉的灵魂。

曾见过许多蜷缩在舒适区的人,他们在温软的泥沼里搭建着透明的茧房。有人守着祖传的钟表店,用放大镜擦拭着百年前的零件,却拒绝触碰电子计时的芯片;有人在流水线旁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,把“稳定”当成人生的盾牌,却任由梦想在日复一日的晨昏里生锈。命运的齿轮就在此时展现出它的锋利——当时代的洪流漫过陈旧的堤岸,那些精致的幻梦如同脆弱的琉璃,在齿轮的碾压下碎成齑粉。

但总有人能在碎裂声中听见觉醒的晨钟。记得那年在敦煌,莫高窟的飞檐驮着夕阳,我遇见一位修复壁画的姑娘。她的指甲缝里嵌着石青与赭石的碎屑,指尖抚过壁画时,袖口扬起的细尘被斜射的光束染成金粉。她说起初只是跟着父亲临摹藻井图案,直到某个暴雨突至的午后,她看见雨水从洞窟顶部的裂隙渗下,在北魏壁画上洇开蛛网般的灰色伤痕。那一刻,她忽然读懂了千年画工握笔时的战栗——原来有些使命,从来不是等待而来,而是需要用双手去承接,用生命去奔赴。于是她辞去了城市里的白领工作,带着显微镜、羊毫笔和矿物颜料住进洞窟。在幽暗的冷光灯下,她像对待初生婴儿般修补每一道剥落的线条,让褪色的飞天重新在壁画上舒展广袖。当最后一缕金箔贴上供养人的衣袂,我看见她眼中倒映着比岩画更璀璨的光,那是主动拥抱命运的人才能拥有的光芒,如同沙漠中倔强绽放的生石花,在时光的裂缝里汲取力量。

生命的本质,或许正如青藏高原上发源的江河。最初只是雪山融水汇成的细流,在草甸间蜿蜒时,以为世界不过是脚下的方圆。直到某天撞上突兀的岩石,水流被劈成碎玉,才惊觉前方有深不可测的峡谷在等待。于是它学会了俯冲,在悬崖边织就白练般的瀑布;学会了迂回,在礁石群中开辟隐秘的河道;学会了奔涌,让每一朵浪花都成为击楫的舟楫。

我曾在长江三峡的雨幕中见过这样的景象:暴雨如注,江水裹挟着赭石色的泥沙奔腾而下,江心的礁石被激浪拍打得轰鸣作响。一艘货船正逆流而上,船头劈开的浪花里,站着一位老船工。他的皮肤被江风雕成古铜色,手掌上的老茧比船缆还要粗糙,腰间的铜铃铛随着船身颠簸叮当作响。他说年轻时总以为江险浪急是阻碍,直到某次翻船后在漩涡里挣扎,被江水灌得眼冒金星时,才明白江河从不会偏爱任何一艘船,能在波峰浪谷间站稳脚跟的,从来都是那些懂得与浪共舞的人。如今他的船早已换上了柴油引擎,但他仍习惯站在船头,用结满老茧的手掌丈量每一块暗礁的位置。“你看这水,”他指着翻滚的浪花,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光亮,“越是撞得粉碎,越能溅起照亮前路的星光。”话音未落,一道闪电劈开云层,照亮他身后起伏的浪涛,那些被船头击碎的浪花,竟真如碎钻般在暗夜里闪烁。

在云南元阳的梯田边,我遇见过一位种稻的老人。他的脊背像被岁月压弯的稻穗,却在梯田里走得比年轻人还要稳健,裤脚沾着新翻的春泥,腰间别着一把磨得发亮的薅锄。他说这里的每一道田埂,都是祖先用锄头刻在山坡上的诗行,每一粒稻种都浸着哈尼族人的汗水。曾经有人劝他改种经济作物,他却蹲下身,用指腹摩挲着湿润的泥土,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固执的光:“老祖宗传下来的稻种,哪能说丢就丢?”于是他带着儿孙们,在石缝里抠出泥土,用竹筐从山下挑来腐殖土,在陡峭的坡地上重新梳理出水渠。春播时,他跪在水田里撒种,白发被山风拂起,像落在绿波里的云絮;秋收时,他捧着饱满的稻穗笑出满脸褶皱,那笑容里有对土地的敬畏,更有对命运的不妥协,仿佛每一道皱纹都是刻在皮肤上的勋章。

命运从不会对谁网开一面,但它会为那些挥舞着奋斗之刃的人让路。就像深海里的珍珠贝,要经过沙粒无数次的刺痛,才能将痛苦打磨成光华;就像破茧的蝴蝶,要在黑暗中经历无数次的挣扎,才能让翅膀承载起飞翔的重量。当我们不再把“顺其自然”当作逃避的借口,而是像那位修复壁画的姑娘、逆流而上的船工、守护梯田的老人一样,用双手去雕刻生命的纹路,那些曾经以为无法逾越的沟壑,终将成为岁月馈赠的勋章。

夜色渐深,座钟的齿轮仍在不知疲倦地转动。但此刻我再看那些泛着冷光的金属纹路,却觉得它们不再是命运的枷锁,而是时光写给勇敢者的情书。生命的长河从不停驻,无论是波平如镜的河段,还是暗流汹涌的险滩,都是属于每一个行者的征途。愿我们都能做奔涌的江河,在命运的齿轮间劈开属于自己的航道,让每一朵溅起的浪花,都成为照亮永恒的星芒。当某天我们回溯来路,会看见那些被齿轮碾碎的幻梦,早已在岁月的河床上凝结成晶莹的盐粒,折射着生命最本真的光芒。